1970年,三岛由纪夫在演讲。视觉中国|图
9月的山中湖,暑热未褪。我对周遭景貌的记忆荡然无存,连依稀之感都没有。2008年和2014年,这两个夏天,我曾经到此一游。此次景貌的全新感,一来说明山中湖之大,二来说明之前走马观花之浮皮潦草。到这儿的游客一般都是为了富士山。这里是眺望富士山的胜景之地。那个时候,1999年开馆的山中湖“文学之森”里的三岛由纪夫文学馆已经在那里了,但是我还不知道它在那里。
2023年9月5日,我和谭卫东博士两人,从东京坐高速巴士来到山中湖,就是为了参观三岛由纪夫纪念馆。
这天一早从东京的新宿车站出发,两个多小时后到达山中湖,入住的酒店名字很喜欢,叫做“旅笼屋”。这个“笼”相当别致有趣。当然,并没有住在什么笼里面,就是公路边上一个普通的汽车旅店。说起来,我在日本住汽车旅店,这是第一次,跟其他国家的汽车旅店差不多,L形的两层楼,面对着一个驻车的空地,酒店大堂十分简朴,咖啡茶水自助。下午先到附近的“花之都”公园走了一圈,遍地黄花,配上近在眼前的夕照中的富士山,其景其韵,令人相当难忘。山中湖的景观名片就是“红富士”。所谓“红富士”,就是夕阳把富士山的山头给染红了。那一片片在田野上恣意舒展的黄色的草花,我查了一下,叫做“硫华菊”。
我把这趟旅行的起端和过程都视为参道。参道越是漫长蜿蜒,到达目的地的滋味也就越发浓厚蕴藉。对于我这个延迟享受类型的人,相当合口味。9月6日一早,在一个叫做“梨梨原”的站牌下等公交车。清晨厚厚的云朵,灰白交裹,直接垂到了地面。上了乡间巴士,驶向云天的那一端。几站后到达“文学之森”站,走进一座幽静的山丘,拾阶而上,盘旋渐进。
三岛由纪夫文学馆位于山中湖“文学之森”中。作者供图
要接近三岛,对于我来说,需要一个长长的参道。
我从高中时期开始阅读三岛由纪夫,迄今也常常重读,而且读了很多关于三岛的传记、评述。直到现在,一旦发现新的相关内容,也马上找来读。从十几年前开启日本文学艺术寻踪之旅时就很留心与三岛相关的遗存,我去过几次京都的金阁寺,也去过在镰仓的镰仓文学馆(《春雪》的一个原型场所)。我还去过濑户内海的犬岛上的“精炼所美术馆”。这个美术馆是建筑家三分一博志和艺术家柳幸典,根据三岛作品《太阳与铁》创作的主题美术馆,馆内使用三岛家老宅的门、窗、桌子等好些原材料创作的一批装置作品。
就在这次到山中湖的前两天,我的朋友、东京大学建筑学教授胡昂先生,带着我和谭博士参观了东大驹场校区,走到一个老礼堂时,胡昂给我们介绍这著名的900号讲堂:1969年,三岛由纪夫只身来到这个讲堂,跟东大学生展开辩论。“东大学生火药味很足,三岛单枪匹马来和这么多学生对峙,是非常有勇气的。据说他偷偷藏了一把短刀在身上。”
后来查阅了一下当时情形的记录。那是1969年5月13日,东大“全共斗”(学生联合阵线)向与其政治立场相左的三岛由纪夫发出挑战,要在他们的主场、东大驹场校区的900号讲堂辩论一场。三岛拒绝了警方提议的随行安保,也没有带他领导的盾会成员,他身穿便裤和黑色的针织衫,在腰间裹了一条传统的腹卷(用长长的棉布紧紧裹住腹部,以防利器的冲击),腹卷里裹了一把短刀和一把铁扇。当天,三岛到达时,看到了讲堂门口的活动海报,海报上把他画成一个举着杠铃背着武士刀的赤膊壮汉,并写了一句话“东大动物园特别陈列品‘近代大猩猩’”。三岛进入讲堂,里面有约一千名热血沸腾的学生。辩论一共持续了两个半小时,学生中间,一小部分对三岛从头到尾高声谩骂口出恶言,但大部分学生带着对三岛的好奇甚至崇拜,第一个学生提问时称呼三岛为“先生”(老师),随后这个学生说,“我刚才叫了您‘先生’,这好像不太对头,跟这个场合不符合。不过,我认为,三岛先生您比这些天在我们身边晃荡的那些东大教员,更有资格被称为老师。”此话一出,获得了一片掌声。这场针对天皇制度这个主题的辩论没有结果,各说各话。三岛的出版方新潮社记录了全场,一个月后出版了辩论集。三岛把一半稿费分给了东大的“全共斗”。
其实,在日本,三岛由纪夫的读者们很难有实地寻迹的可能性,他的故居和墓地都没有对公众开放。全日本唯一与三岛有关的纪念馆,只有山中湖这一所。
对我来说,三岛是站在我作为写作者端头的那个人,在出发点和美学立场这个层面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一直存在于我的阅读生活中,他的才华、优美、暴烈,他的对岸美学和虚无主义,太丰富和复杂了,四十年来不曾离场。我同意这个看法:三岛由纪夫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作家——这个意思是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说的。
山中湖文学之森公园,位于山梨县南都留郡山中湖村的南岸。说起来,三岛与山中湖并无什么渊源,他在自卫队短暂服役的时候,曾经在训练中穿越过山中湖附近的群山,山中湖这个地名,也出现在他的几部小说里,仅此而已。1996年,山中湖村用了3亿日元买断了平冈家族(三岛由纪夫本名平冈公威)珍藏的三岛资料。1999年7月3日,三岛由纪夫文学馆开馆,馆内保存了相关资料六千余册,包括全部作品的初版、大量的手稿、书信等。馆藏还有三岛童年时期的作文、绘画,少年时期的文学习作等资料,可见其母倭文重的保存之精心齐全。
“文学之森”,山丘的道路辗转逶迤,把接近目的地的路线弯曲拉长。枝叶覆顶,一路青翠,红色的果树点缀其间。果子们正在成熟期,鸡蛋大小,像荔枝。查了一下,这种果树叫四照花,原产朝鲜和日本,后来中国东南各省也有栽种,可入药,有清热解毒之用,也可酿酒。山径路边,三步五步一个句石,上镌刻有松尾芭蕉、富安风生、前田夕暮、金子光晴、伊藤佐千夫等人的歌咏富士山和山中湖景貌的俳句。道路中途还有一个近代著名俳人富安风生的俳句馆“风生庵”。说起来,三岛的作品跟俳句的关系相当远,他跟古典的接续,直接搭在了艳丽缠绵的平安王朝文学上。在他的作品中,《春雪》之华美忧伤黯哑缱绻,在我看来,与《源氏物语》的气息有所贯通。就这样,一路读着俳句,兜兜转转地来到了森林深处的三岛文学馆。如果春天到来的话,想必周遭景貌就会跟三岛16岁发表的处女作《鲜花盛开的森林》对应上了。
三岛由纪夫文学馆。作者供图
三岛文学馆是一栋灰褐色的三层楼房。很方正的一栋楼,从外观看上去比较严肃和无趣,有着大面积的墙体和相对来说很小的窗户。门口外墙砖上嵌着一块铭牌,上书“三岛由纪夫文学馆”几个字。展厅在一楼(不能拍照),除了各种书籍资料证件等物品的展示外,还有一个影像厅,滚动播放各种关于三岛的纪录片。这个文学馆还会不定期举办各种有关三岛的文学活动。
文学馆的前后各有一个庭园,后院正对门口立有阿波罗大理石雕像,这是三岛故居庭园那一尊阿波罗雕像的复制品。有点灵异的是,雕像腹部有一条从中央向右边裂开的缝。据说雕像安装时没有裂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开裂。我当时在现场并没有看到这一点,是事后看其他人的游记时读到的。
成为著名作家后的三岛,在东京大田区马込町置地造屋,修建了一所巴洛克风格的庭园别墅。这个故居至今没有对外开放。对于这个场所,有两位摄影家的摄影集可以作为了解的渠道。一是细江英公的《蔷薇刑》(1963年拍摄),一是筱山纪信的《三岛由纪夫的家》(1995年拍摄),前者是在三岛家拍摄的以三岛为主人公的人物摄影集,后者是场景主题摄影集,从宅邸的门口到庭园、客厅、书房、卧室……再到三岛生活物品的各种细节,笔、手稿、镜子、吊灯、收藏的书籍(其中包括川端康成的一系列作品)等等。《三岛由纪夫的家》这本摄影集得到了三岛夫人瑶子的全力协助。排版时,采用了对比并排的方式,左边是瑶子珍藏的旧照,三岛在家中各个场景的留影,右边是同一场景的空镜头,人去楼空。在三岛文学馆内,这些照片也成为了呈现的内容。
1970年3月,三岛由纪夫在东京家中。视觉中国|图
文学家的非正常离世,并不算特别稀罕的事情。但三岛的离世,让人感觉尤其遗憾。如果他没有自杀,到了2023年,就98岁了。也许还活着,成了老神仙,也许已经去世,跟普通的高龄老人一样。不管怎么样,如此罕见的天才,在最为纯熟精炼的45岁离世,少写了多少作品啊。
翻看他的作品年表,那种高强度的创作产量,他的作品译者和传记作者约翰·内森总结过,“他写了四十本小说,十八个剧本(全都被隆重搬上过舞台),二十本短篇小说集以及相同数量的文学评论集。他是导演、演员、技艺精湛的剑客、肌肉健美的运动能手;他驾驶过F-102战斗机、指挥过交响乐团;他七次环球旅行、三次被提名为诺贝尔奖候选人。此外,他是国际名人,众所周知,他热爱生活,好像总是能充分享受卓越才能和超群意志给他带来的回报。在施行整整准备了一年之久的自杀的前几天,他对母亲透露说他生平所做的事情没一件是他真正想做的。”
1970年3月,三岛由纪夫在健身。视觉中国|图
关于三岛的传记,我看过好些,最近读的是约翰·内森的《三岛由纪夫传》。1964年,24岁的东京大学文学院的美国留学生约翰·内森,翻译了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午后曳航》,之后他成为三岛的译者和座上宾,跟他相处了大量的时间。在三岛去世后,他凭借着对于三岛家人的熟悉,深度采访了三岛的遗孀瑶子和三岛的父母,尤其是三岛的母亲倭文重。
约翰·内森认为,“我坚持认为,三岛切腹自杀的驱动力,源自从小就萦绕心头的对死亡的渴望,以及断断续续的对这种渴望的恐惧;而他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中所宣扬的‘爱国主义’,给他提供了一份通行证,使他得以实现朝思暮想的以身殉道的愿望。”作为资深三岛读者,我认同约翰·内森的立论。
三岛由纪夫是一位天生的存在感缺失者,他所做的一切,都无法弥补他的存在缺失。做的越多,获得的越多,存在的深渊也就越发深暗。从这一点来说,他确实跟他表面上十分厌恶但内里惺惺相惜的太宰治是一类人。止庵有一段话评价三岛由纪夫和太宰治,“前者(三岛)唯恐自己一生活得不够成功,后者(太宰治)唯恐自己一生活得不够失败,他们最后都以自己特殊的自杀方式完成了人生追求。《庄子》认为将一种行为做到极致——通俗地讲就是做成了事业,二位的自杀大概可以以此形容。”
三岛文学馆的一个部分是照原样复制了他的书房,相当整洁。另外,我看到了三岛大量的手稿,其中包括《金阁寺》和《丰饶之海》(四部曲)的手稿。这是我最喜欢的三岛作品。这是三岛一个字一个字写下的,心灵经由笔端,固定在稿纸上,这样的物品仿佛携带了本人的体温和呼吸。在现场,面对这些手稿,突然间心悸不已。
三岛的手稿字迹清秀,页面齐整,四百字一页的稿纸,很有一种工丽的美感。任何一个编辑看到这样的手稿都会心生喜悦。同时,他是一个遵守行业规则的典范,总是准时或者提前交稿,是所有编辑最为信赖的那种作者。
从表面上看,三岛跟村上春树是同一类作家,他们同为摩羯座,工作狂,高度自律,秩序感清晰且固定。不同的是,三岛佯装热爱社交生活,热爱大宴宾客。但夜宴欢歌酒酣耳热中,三岛一定会在晚上11点离席,因为他要进入书房写作。相比之下,村上活得就相当真实了。他拒绝社交,不混圈子,承认自己是一个在人际交往中低能量的人。有的人需要在人群中充电,有的人只能在独处中充电。三岛是后者。那么,多年来扮演社交达人的角色,对他的内心有着怎样的伤害呢?
同为虚无主义者,村上春树对于自己天生的虚空之境给予了充分的接纳,而三岛由纪夫则走上了绝路。其中的意味,从生存的角度来说似乎可以比较一番,但如果在更为复杂的层面上来辨析,那就没有答案了。
洁尘
责编 邢人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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